小时候读苏轼,看他写春江水暖,“蒌蒿满地芦芽短”,倒没提笋,但我脑子里OO@@冒出来的,全是那一根根玉指一般的春笋,总觉得它们是一众春生蔬菜中最好看的,宝塔尖儿一样慵懒又好强地钻出来,包着那层次鲜明的硬笋壳,已经有种自然而然的“设计感”;剥开壳,更是翠白水灵,讨喜得很。爱笋的汪曾祺曾经写过一幅字送给他好笋的姑娘,“家居绿竹丛中,人在明月光里”,不知是用笋比好姑娘,还是用碧玉明娟喻笋。
春笋生长的样子和长成的外形,真可说是“拔萃”,口感也比别的蔬菜特别,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,表面上与牙齿摩擦,又能出点儿皮革一样的声响,这是韧韧的嚼劲,像冰雪聪明的姑娘介于伶牙俐齿与温言软语之间最舒服的状态。于我而言,春笋最诱人之处,就是那股子香气,清清淡淡,又扑面而来,诉说着笋上桌前的来处,是翠竹掩映的山谷,是霜雪化掉之后肥沃松软的泥土,是偶尔路过打了招呼的走兽飞鸟,是采摘时农人厚实又轻柔的双手。对,还有春风,春雨,春雷,点点斑驳的阳光,照在清泉与林间的月亮。
精心烹制之后,香一点点化成鲜,溶渗在汤汁中,最是妙不可言,是揭开锅盖那一刻最直观的惊喜。加上那翠白微黄的漂亮颜色,在齿间咔嚓一下,毫不矛盾的脆与韧,与别的食材相得益彰的百搭,真让人眼珠鼻子唇齿都一起都掉进盘里。笋独占着初春餐桌的大风光。
要说这个问题,应该还是如假包换的美食家苏轼有发言权。他去外地赴任,不急着奔仕途,一定要不慌不忙地好好吃顿午饭,“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”。就着细雨斜风,淡烟疏柳,喝乳色好茶,吃新鲜野菜……这趟的目的地是哪里,重要吗?这句里的“蒿笋”倒不是笋,而是翡翠一样的莴笋,也是脆嫩喜人的菜蔬。不过咱们这位诗人肯定也是嗜笋狂人,另一次赴任,其实是被贬,到了地方,挂念的头等大事并不是人生的不如意,而是怎么吃饱吃好。他马上观察地形,喜滋滋地说“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”。鱼笋俱鲜,快都到碗里来!
同为川人,诗才与境界就别想着去追东坡先生了,但口腹之欲,自古却是雅俗共赏。古时今朝,春雷年年惊蛰,也惊醒土下的春笋。赶着第一茬应着雷声急忙冒出来的“雷竹笋”,找了屋顶盛开早樱夭桃的园子,咱们这帮吃货共赴一场“春笋宴”。看这桌上,新采新炒的绿茶,茶香淡然悠远,虽不是乳色,倒也澄明透彻;拌折耳根,嫩芥菜炒小木耳,菜籽油炒春笋,虾仁豌豆笋丁(用了笋尖尖上最嫩的那点肉,很是奢侈了),都是凭着蒙季节馈赠的新鲜食材,只简单调味,是最无为做有为的烹饪艺术;吃进嘴里满口生香,蓼茸蒿笋,软脆兼备,于唇齿也是愉悦的互动,这人间有趣有味,怕是不输给东坡的浮世清欢。
再是江南风雅的春笋蒸小黄鱼,还有满足舌尖重欲的春笋炒腊牛肉,春笋烧牛腩,泡椒春笋炒肥肠,鲜椒腰片垫笋片……啖肉食膻,有了春笋做伴,互补共生;乖觉可喜的笋或主或配,油盐酱醋似乎也更和谐欢快。一桌子的青翠欲滴,浓淡相宜,开宴之前一桌子馋虫爬出来,现在个个吃得欣喜不已,苏长公怕是也要暗暗称羡了。
茶足饭饱走出来,屋顶上总有暗香浮动,藤架间已是绿意深浓。囿于城市如我辈爱感叹春光短暂,可它每每来人间做客,总是笑意盈盈地捧出多少宝贝呀,快来田野里,炉灶上,餐盘中寻找它吧。